东方将白之际,千疮百孔地广宁城被黛色天幕所笼罩,压抑得让人难以喘息。

城内灯火通明,宿夜未眠,往来穿梭的有军有民,修补城墙的、照料伤兵的、盘点战损的、添补火药的、甚至是开灶做饭的,所有人都神情肃穆、行色匆匆,面上找不出一丝逼退敌人的欢喜。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初次交锋,他们领教足了金军的强大与悍勇,还有大皇子卓勒泰那对广宁势在必得的磐石之心。

抵住了第一次,能否抵得住第二次、第三次?中原子民和游牧民族之间的仇恨可以上溯千年,即便不往远了说,卓勒泰的两个叔舅和一个弟弟,都死在晟军手里,积怨如此深重,城破之日便是灭亡之时,没有人敢去想象自己和亲人将会面临怎样的地狱。

元思空协助安置好伤员,已近晌午,他也是自开战以来滴水未进,此时饿得头晕眼花,匆匆去讨了碗粥和干粮,先回了趟家,安抚好家人,再去找元卯,他想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目前为止,元思空只能据将士口述和城墙破损来想象,连卓勒泰如何布军摆阵,如何调动指挥,带了什么火器工具,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元卯是断不会让他在开战的时候出现在城墙上的。

元卯的府衙已经变成了指挥所,他刚进门口,便听着里面吵吵嚷嚷,好几张嘴在同时说话,纷乱极了。

突地,拍案之声重重响起,韩兆兴喝道:“安静!”

屋内这才平静下来。

元思空躲在门外,不敢进去,也不敢冒然探头,只能听墙根。

韩兆兴沉声道:“一个一个说。”

一阵踌躇后,陈宇隆的声音率先响起:“末将以为,卓勒泰这封亲笔信笺,承诺对广宁百姓秋毫无犯,确有和意,我方也应以和谈为主。”

“秋毫无犯?你信他会秋毫无犯?”胡百城怒道,“金贼何其凶残暴虐,难道你会不知?!”

“我等负隅抵抗,又能撑到几时?卓勒泰军力二十倍于我!”

“陈大人岂是还未战心已降?”

陈宇隆吊起眉毛:“我是在纵观大局,为将者怎可空有愚勇?!”

“别吵了。”韩兆兴脸色极其难看,“抬扛顶何用。”

广宁小将梁惠勇抱拳道:“末将以为,广宁虽小,但粮草、被服充足,足以熬冬,金人虽戴甲七万,然每日消耗极大,加之天寒地冻,必然不能久战,我固守可以退敌。”

“没错,咱们有城池有粮草,金贼哪里耗得过咱们?”

广宁另一百户则忧虑道:“那霹雳炮威力巨大,加之金贼人多势众,今日一战,我已竭尽全力,而金贼未损根本,日后之战必定每况愈下。若主和,尚能保百姓性命无虞,若血战之后城破,那可就……”

“我也正是此意。”陈宇隆道,“广宁城不坚炮不利,据此微弱之优势,又能固守多久。”

韩兆兴看向一直沉默的元卯:“元大人,你以为何呀?”

元卯抱拳:“末将以为,城坚与否,不在城墙,在人心。”声量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屋子人都看着元卯。

元卯顿了顿,又娓娓说道:“女真乃蛮夷之族,野性不训,杀降之例并不鲜见,诚如胡大人所说,若我议和,一旦卓勒泰攻我不备……再者,就算卓勒泰当真信守承诺,不伤及广宁百姓,可广宁乃辽东门户,门户之内,皆为大晟子民,我又怎可独善其身。”

韩兆兴拧着眉,又转向钱安冗:“钱大人,你乃广宁知州,有何高见?”

钱安冗拱手道:“钱某以为,当拟疏奏一封,快马加鞭,呈交朝廷,即便要和,这怎么和,也要陛下来定夺。”

“有道理。总督大人昨日已亲往京师求援,我再命人追上去。”

元卯道:“末将以为钱大人所言极是,我当尽力拖延,一是休养生息,二是企盼圣意。”

“好,元卯,你着人拟书信一封,先稳住卓勒泰。”

“是。”

众人散去后,元思空才进去找元卯。他一见到元卯就吓呆了,只见元卯浑身是血,甲胄褴褛,面发污糟,一双眼睛赤红,像是从死人堆里挖出来的。

“爹!”元思空冲了过去,声音直抖,“你怎么了?你哪儿受伤了?”

元卯按住了他的肩膀:“爹没受伤,身上都是将士们的血。”言毕,他神情黯然。

元思空感觉肩头的那只手沉甸甸的,似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他暂且松了口气:“大哥呢?大哥没事吧?”

“他没事,我让他监工修葺城墙。”元卯身形突然晃了晃。

元思空一把抱住元卯,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元卯是在靠他站稳身形:“爹,我扶你过去坐。”

元思空把元卯扶到椅子上坐下,撩起衣角,心疼地擦着元卯的脸:“爹,你累坏了吧,是不是饭都没吃呢?”

元卯深深喘了一口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了:“城守住了,累点又何妨。”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元思空说着就要走。

元卯一把拉住他:“老胡会准备的,你别忙活了。”他看着元思空,“你刚刚,是不是听到了?”

元思空眉头轻蹙:“卓勒泰必有诈,他若想和,就不会背弃承诺,跨过潢水。”

元卯叹道:“是啊,但是你看,不过一战,很多人就被打怕了,包括韩兆兴,他嘴上不敢说,但他想说的,都让陈宇隆代劳了,比起卓勒泰,我更担心军心动摇。”

“异心不可不防。”元思空凝重道,“空儿以为,卓勒泰不是要和,我们也决不能和,要想保全广宁百姓,保全辽东百姓,只有死守,让卓勒泰知难而退。”

元卯沉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一怕守不住,二怕他们已无战心。”

元思空道:“能不能守住,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但军心万不可动摇。”他看了看左右无人,贴着元卯的耳朵说道,“爹,兵符在你手中,实在不行,治个罪名,把韩兆兴拿了。”就是因为有韩兆兴在,广宁守备军才不能尽受元卯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