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吗?

柳珂,她是柳珂,柳明是她的父亲,李子胡同二十八号是她真正的家?

在她发愣时,楚豫牵起她的手,“我们去李子胡同看看。”

江明月放下卷宗,有些发蒙地被他拉着走出门去。外面没有阳光,也没有下起雨,是个乌云沉沉的阴天,天已经有些冷了,楚豫替她披了件披风。

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只是没人会猜到她就是王妃,以为这是吴王宠受的某个婢妾。

他们没有坐车,就一步一步走到李子胡同去,一路上江明月仍然对定州城没有什么感觉,直到她走到一座写有“柳宅”二字的门前。

那里杂草丛生,蛛网遍布,大门上红漆斑驳,似乎随时会有脱落的漆屑掉下来。门槛是石砌的,气派而工整,看得出以前的家世非凡,但因无人照料,石头缝里已经长出半人高的杂草。

门上落着锁,锁已经锈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好在楚豫手中的钥匙还能勉强将其打开,推门而入。

比起外面的清冷,门内更是一片狼籍。

有月季还在开着花,但掩藏在杂草丛中几乎看不见,其他花木也有,但和杂草比起生命力来它们一败涂地,所以大多形容萧索,似乎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生机。

井边的木桶、墙角的笤帚、院中晾晒的破旧衣服,都能显示出这院子曾经的热闹,但仅仅只是曾经而已。

江明月在院中站了很久。

胸中涌起一腔浓浓悲怆,她好像记得些什么,又好像不记得,只是好像很清楚,她真正的家中就是这样的,断壁残垣,杂草丛生,她的家与家人被世人所忘记,也被自己所忘记。

她踏过杂草地,往屋中而去,虫蚁肆虐的正堂,霉腐味浓重的厢房,有前人生活过的样子,还有地上依稀的血迹。

这个死了十多口人的凶案现场,连乞丐与流浪之人都不曾来过。

楚豫紧紧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不要难过,也许这并不是你的家。”

她沉默片刻,突然道:“我想去这宅子后面看看。”

柳宅后面不远处的确有一片树林,江明月进了树林,就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梦。

天很黑,她在树林里跑着,后面有人追赶,她很怕很怕,一直跑一直跑,可那个人还是追上了她,将她按倒在地……

她还记得卷宗上的细节:柳珂是在树林里被发现的,当时她已经头部受伤昏倒,正好附近有人家耕牛走失,那家人找耕牛时找到了树林里的她。

凶手霍勇后来交待,他杀柳家人时,柳珂逃走,他追至树林,见柳珂貌美,就意图歼|污,谁知柳珂撞树而昏迷,正好又逢他人经过,所以他才慌忙逃开。

原来,她的梦境果真来源于记忆,她真是柳珂,要不然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回过头,她看向那个荒芜的宅院。

那是她曾生活过的地方,那里曾有她的家人,他们死于非命,可她全部都忘了,只是在面对满目疮痍时,还会生起隐隐的伤痛。

“柳横!”江明月突然惊叫一声看向楚豫,“王爷,卷宗上说,柳家还有一子柳横不知所踪?”

楚豫点头,“你觉得你就是柳珂吗?”

“一定是的,我曾经梦见……”她看看他,终于还是说道:“我曾经梦见过一个树林,梦见我在树林里被人追赶,我一定就是柳珂,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若是如此,那不知所踪的柳横就是你弟弟。”楚豫说。

江明月忍不住攥紧了手,“我弟弟……我还有个弟弟……”

楚豫伸手扶住她的肩,“放心,我们定会将他找到。”

回去的路,江明月由楚豫牵着,一步步朝客栈而去。她知道了,自己是惨遭灭门的孤女,爹娘是亲生父亲的好友,带她远离定州,在江州开始新的生活。

他们虽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却仍然给了她一次生命,枉她还曾怀疑过他们。

“那霍勇,若他不是早已判斩立决,我定要将他凌迟处死。”楚豫说。

听到他的话,江明月却突然停了下来。

“霍勇……”

楚豫看她,“怎么了?”

她脸上疑惑着,问:“王爷,卷宗上是有写,霍勇是个杀人劫财的惯犯?他那天杀害柳家全家人后,追赶逃跑的……柳珂,也就是我,意图……”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楚豫却猜到了她后面要说的,“你有所怀疑?”

江明月点点头,“我虽然没查过案子,可是我想,他既然是杀人劫财,在杀了柳家全家后,为什么不马上拿了钱逃走,而会去追赶逃走的我,而且并不是一刀杀死,而是想……”

“这的确不像一个杀人惯犯会做的。”楚豫认同她的怀疑,马上道:“我们再去衙门一趟。”

再一次查看卷宗,两人一齐看起了霍勇平生,也细细再看了一遍柳氏灭门案。

霍勇幼时孤苦,后来就成了骇人听闻的江洋大盗。

他曾是军人,所以有武功、有胆量,甚至也擅长抹去证据、隐藏踪迹,因为这些本事,他犯下了累累重案。

而且,他似乎不只贪财,他更喜欢杀人。一刀毙命,毫不留情。

灭门案,他犯过三起,柳家是其中最大的一户。

灭门之后,他卷走重要钱物,然后放火烧宅。死在他手上的有数十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但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歼|淫记录。

霍勇是个可怕的杀人狂魔,他的身上只有杀戮,没有好色。可是在柳家一案里,他却没有直接劫财走人,而是一路追一个女子到树林。

那时官府早就知悉他的相貌了,满街满巷都贴着他的通缉令,他根本不用灭口,所以单纯是为了贪色么?江明月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的倾国倾城,致使一个从不好色的人突然好起色来。

转过头,想问问楚豫是否有所发现,却正好听见楚豫问话的声音。

“卢刺史在何处?去将他叫来。”他在吩咐看守卷宗的一名小吏。

小吏走后江明月问他,“怎么了?”

楚豫回答:“这案件一定有问题,疑点重重。我们这么容易就能看出来,官府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案子能如此结案,和当年主审、定州官吏脱不了干系。”

他一说,江明月很快就认同。

这么大的矛盾点,当年的主审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以楚豫的身份直接过问定州官府,也许会更快知晓其中内情。

很快卢钧便过来,行过礼之后,楚豫问他,“柳氏灭门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案子有问题,你不会不知道吧?”

卢钧并没有多慌忙,却也很快回答:“回王爷,下官初上任时正是此案结案不久,因为此案当年下官也有所耳闻,所以也拿卷宗看过,那时心里的确有些疑惑,想问,可前面负责此案的李大人已经远迁京城去了,凶手霍勇也已伏法,且连负责此案的仵作都已告老卸任,下官无从过问,就罢手了。”

卢钧似乎只是推脱说不知,但江明月却从里面得到了很多信息。

第一,这案子不是卢钧负责的。

第二,他上来,这案子刚刚结案,也就是说案子刚结,前面的刺史就离开了位置,而且是去京城,那多半就是升迁。

第三,案件刚结束,负责案子的仵作就告老卸任。

总而言之,这案子有问题,而且很有可能,是前任定州刺史授意的。

她听出了这些,却没说什么,因为从楚豫的眼神里,她就知道楚豫也许比她捕捉到的信息还要多。

“此案是二月结案,三月,李牧宏就到京城升任少卿?”楚豫问。

卢钧迟疑一会儿,点头十分简短而肯定地回答:“正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月是吏部整合上一年官员政绩,重新进行任命调动的时候,这个时候所有人的心里都紧绷着。

但确切来说,其实在前面两个月,大的调动一定都确定好了,比如从一方刺史到宗正少卿的李牧宏,他也早有消息,知道自己将有大升迁。

但正式文书还没下,一切并没有尘埃落定,偏偏这个时候,定州出了一桩大案。

定州县丞柳氏一门十多口人被杀。

要么,这案子尽快结案,要么,李牧宏的升迁有可能成为一场空欢喜。

江明月猜测,这个时候,李牧宏肯定是一筹莫展,他是所有人里最盼望能早日查到真凶的。而正好,定州官府抓到了犯案累累的朝廷要犯霍勇。

如果霍勇正好是柳氏灭门案的凶手,那便是皆大欢喜,李牧宏的升迁是铁板钉钉了,兴许还要升得更高。

于是他铤而走险,让霍勇成了柳氏灭门案的真凶。

没有人会提出异议,柳家没人了,霍勇是重犯,无人替他喊冤,他自己也懒得喊冤,真正的凶手更加不会站出来喊冤,一切都很好。

楚豫只说了一句话,“替我找到付冬这个人。”

卢钧很惊讶这位吴王的记忆力,付冬就是负责此案的仵作,什么都会说谎,但死人的尸体不会说谎,仵作是能知晓详情的。

他也许要得罪在京城顺风顺水的李牧宏了,但并没有什么,因为在吴王楚豫面前,李牧宏什么都不算。

卢钧走后,楚豫看向江明月。

她的样子有些低落,显然对自己不曾预料的身世、扑朔迷离的案件难以接受。

“去外面走走,吃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仵作,我们待会儿先回客栈再说。”他说。

江明月点点头,随他一起出去。

所谓吃饭,不过是食不知味,强迫自己填饱肚子罢了。

楚豫对她说:“我已经让人去打探柳横的下落了,如果能找到他,你便多了一名亲人。”

江明月总算有了些精神,随后又黯淡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他,他又怎么样了……他应该能知道我还活着,应该知道我到了江都,可为什么他不出来找我呢?”

“也许,他有他的原因,就像他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你失忆了一样,也奇怪你为什么不去找他。”

她认同他的话,却又开始担心她那个弟弟是不是出了意外。

……

卢钧的动作很快,竟然第二天就送来了仵作付冬的消息,他本是外乡人,却早在多年前就在定州做了上门女婿,所以当年虽卸任,回了一趟家乡,后来却又回来了,一直在定州城近邻的小镇里生活了三年。

消息送到的当天下午,付冬就被人带到了楚豫与江明月面前。

付冬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三年前兴许四十不到,仵作是十分需要经验的一行,一个四十左右的仵作无疑是帮助查案的大好人材,如果不是有其他因由,这名仵作不可能那么早告老卸任。

付冬并不知道楚豫的身份,但能让定州刺史卢钧恭敬如此的人,岂是普通的身份?所以瘦削的他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楚豫问:“三年前的柳氏灭门案,你在验尸结果上做了手脚,但这不怪你,我知道当时有官员授意你这么做,所以现在我也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但前提是,你能明明白白说清楚,你做了什么手脚。”

他的话说得直接,付冬不禁打颤,紧张道:“是……是……草民,一定坦白。”

“验尸结果说,柳氏一门,被人持一把大刀所杀,那刀大概重十二斤左右,正好和霍勇用的刀吻合,而实际情况是?”

付冬颤颤兢兢:“有刀……也有剑……刀也不一定是重十二斤……”

楚豫问:“你是说,不是同一把武器,所以,可能不是同一人所为?”

“是……应该是三人,两个人用刀,一个人用剑……”

听到这话,江明月心中一惊。

按卷宗上所说,霍勇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所以这事根本就不是霍勇做的!

楚豫重复付冬的话,“三个人?但这三个人查不到?”

“是……”付冬回答,“查了上十天什么也查不到,唯一找得到的目击证人,那柳家的女儿,却疯了……那个儿子,一直没有音信。”

“那三人制造的伤口如何?是一刀毙命,还是伤口凌乱?”

付冬回答:“有些是一刀毙命,也有些是乱砍的,还有几个是……直接割下头颅……”

听到“割下头颅”四个字,江明月一颗心都提了起来,险些哭出来。

她的亲人,竟是在那样的惨痛中死去……

紧接着付冬就说道:“那三个人似乎都心狠手辣,当时上面的大人们认为要么是一伙强盗所为,要么是有人买凶杀人,但后来……后来霍勇归案,认了罪,这事就没再提了。”

楚豫陷入了沉默。

江明月从之前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也意识到当时的定州刺史为什么铤而走险将这样一桩大案错判凶手,及早结案。

如果那三名凶徒,做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明显的证据,那要如何才能找到他们?他们和柳家没有半点关系,官府就是将所有与柳家有关系的人查得清清楚楚,也不能找到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