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云娘带了一儿一女到栖霞观看拜见栖霞仙人。

栖霞观虽然只是新建的小观,可是因有栖霞仙人在此,故而已经成为皇家道观,除最初太妃命人建的小院,又有一处大殿正在修建,观外亦驻了官军。

与慈云庵比起来,栖霞观的规矩要严厉得多,寻常人根本到不了山门外,唯有栖霞仙人的娘家武定侯夫人可以递帖子,待仙人许了才能进山一见。

云娘也不过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栖霞仙人只留了一顿饭便赶她走了,这一次她索性带了儿女,摆明了要住上一日,她是想陪一陪姑姑的。

见了两个雪团般可爱的孩子,姑姑果真绷不住了,抱起崑儿道:“才两三个月,就长这么多了。”又拉了岚儿笑,“这孩子倒会长,专挑父亲母亲的长处学,竟是难得的美人坯子。”

云娘便笑,“崑儿可不正是长的时候,现在一岁零一个多月了,上次抱到宫里时还不会走,如今能跑能跳的,带着他特别的累人。”又瞧瞧女儿,“岚儿越长越懂事了,都懂得帮母亲照管着小弟弟了。”

先前云娘带儿女去宫里,姑姑虽然不大亲近,可云娘看得出她眼中的喜欢,现在见她放下在宫里的那些端庄严肃,便说起儿女经来。她想着,姑姑一人住在这荒僻的山中,一定是寂寞得紧,应该是愿意听这些的。

果然她们的话题就没离开两个孩子。

到了晚饭时分,只摆出了几样菜肴,因上一次来时姑姑赏的饭菜还有几十样,云娘便抬头看向姑姑,还不及问,姑姑便笑道:“这是跟我一起吃,就简单些,若是你要吃客饭,一百样菜也是有的。”

云娘便放下心来,她来,很重要的一样事便是看姑姑的生活可好,东西可曾缺乏,皇后娘娘虽然是个周全的,但难保宫女太监们见姑姑出了宫便狗眼看人低了。若有什么不足的,武定侯府自然要补上。

两个人带了孩子一同用了晚饭,两个孩子亦不常出门,今天竟然到了山中,竟什么都觉得好,玩乐得够了便呼呼地睡着了。

云娘便嘱了丫头婆子们小心看着,与姑姑携手退出去,“今天没午睡,晚上便困得早,他们睡了,我们也正好说话。”

山间幽静,入了夜就更凉浸浸地上来,早有人送来了皮毛披风,裹上竟不觉得热,云娘剔了剔灯蕊,“祖父和玉瀚亦十分惦记姑姑,只是进不了栖霞观,来前一再嘱咐我陪姑姑说说话,看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家里备了送上来。”

“我什么也不缺,你回去告诉父亲和浩哥儿,让他们只管放心。再替我代话给父亲,嘱他用心保重。”

上一次来拜见栖霞仙人时的对话差不多就是这样,云娘便赶紧起身应了,又将家里的事说给姑姑听,“祖父还是过去的老习惯,每日起床先打一会儿拳,然后养神,身子还是那样健旺,脾气又好了许多,再不发火的。大哥前些天来信了,先帝事情出了的时候,皇上曾下旨给东海王,令他在府中设祭,不必回京,故而大哥也没有回来,又说在那边一切都好……”

静修的小屋里没有别人,云娘说了半晌,见姑姑端坐无语,心中恻然,大约姑姑是恨武定侯府的吧,正是为了侯府,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到了晚年,一个人在这荒凉的观中清修,便止住了话,正要起身告退。

不想姑姑却开口道:“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定要从宫里出来,对不住府里,也对不住你们,以后的日子,浩哥儿和你自己挣去吧。”

云娘哪里想到姑姑会这样说,赶紧道:“家里一向借姑姑的力甚多,姑姑何出此言?如今姑姑在山中清修,只管珍重身体,颐养天年。”

越是对朝局懂得多些,云娘便越是明白姑姑为武定侯府做过多少:玉瀚年少时为皇上所赏识正是姑姑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又在皇上面前为他扬名;当年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时候,如果没有姑姑,武定侯府可能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太子复出、玉瀚回京中也都有姑姑在宫里的运作;至于皇城动乱时,姑姑更是直接帮助了玉瀚;哪怕是现在,她在栖霞观里清修,皇家也不能忽视武定侯府出来的这一位太妃。

而且云娘还是知道一件隐密,所以她更懂得姑姑的牺牲,她所做的这些,正是将她一辈子的幸福都断送了才得到的啊!

“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我没那么做,”姑姑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可以当上皇后的,还有太后,而且我还可以有孩子的,但是,我都没要。”

云娘大骇,她一直以为姑姑没争过皇后和贵妃,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没去争,而且还有皇嗣,带了汤家血脉的皇嗣,她也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如果真有那个皇子,局势早不会如眼下一般了。

山风吹过,啸声阵阵,似乎要将栖霞观吹走,云娘身上的寒意更重,她将披风裹得更紧,嘴唇打着战,什么也说不出。

“我现在应该留在宫里,帮着容妃对付皇后,扶植四皇子……可是,我实在太累了,也实在太烦了,再也不能留在宫里了,你和玉瀚就是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我们怎么会恨姑姑,”云娘醒了过来,急忙道:“姑姑,你应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