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饶是秦陌向来自诩聪明,此时也不由愣住了。移转目光看向慕容垂,才发现早就该发现的不对。

跳下崖的时候明明自己早无意识,可为何如今他在岸上,慕容垂却在水里?

还有那人背上破破烂烂的衣衫和皮肉翻卷的纵横伤口,若不是将宝甲脱给了自己,也断不至于如此吧?

慕容垂看到秦陌一时怔愣,面上扬起一个清风朗月般的笑容,轻声说道:“我有点舍不得你死。”

秦陌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如遭雷击,那青年狼狈苍白的脸上浮出的笑意,竟如天边的星子,破开层层黑暗,直击入他的心底里来,将他击的七荤八素,只瞪圆了眸子死死的盯着那人。

慕容垂面上笑意不变,仍按着自己的意思轻轻的说下去:“很久没遇到这么旗鼓相当的对手,若是不能与你在战场上痛痛快快的打一架,岂不可惜。”

然而秦陌此时早己什么都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是慕容垂带着笑意的脸和那句轻轻柔柔的:我舍不得你死!

若换了平日,这等话语是何等冒犯,谁敢用这种对待女子似的语气来调戏堂堂苍梧的二皇子?只怕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就先被秦陌要了性命。

可是此时知道慕容垂将保命的宝甲脱给自己穿之后,再听到他这句话,心里竟然莫名的一丝怒气都没有,反而有种奇异的心绪在不断翻涌。

被这股心绪搅的烦乱,秦陌倏的黑下脸,恶声恶气的说道:“伤的都快死了,哪那么多废话!”

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将用尽全力将慕容垂从水里捞了出来。

待到慕容垂也上了岸,两个人都己精疲力竭,彼此各靠在一块石头上,相对喘息着。

歇了一会儿,渐渐的缓过气来,慕容垂看向秦陌,先开了口,语声认真无比:“二皇子,我们暂时讲和可好?”

“哼……”秦陌冷冷的撇了头,这种情况,当然是不能再打下去了,可是若要让他来说讲和,还不如杀了他的好。就算如今慕容垂先说了这话,也还要摆摆架子,才能勉为其难的同意。

慕容垂却并不把秦陌的反应放入心中,再次语声郑重的说道:“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们能在战场上相见,真真正正的较量一番!”

“你去死!”本来己经打算顺水推舟的答应他的提议,可是这句话一出,让秦陌心头的无名火猛的冒了出来,随手又是一块石头,照着慕容垂就砸过去。

慕容垂闪身避开,石头砸在身后的石壁上,呯通一声又弹开,也不知秦陌究竟是真的脱力还是下意识的留了分寸,口中叫骂的狠,真出了手,却并没有多么用力。

然而这个举动却让慕容垂的火气也终于起来了,这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摆出一副那么骄傲的样子,可每逢他正式邀战,就一定会莫名其妙的发疯。

带了几分怒色问道:“秦陌,你到底想干什么?若是不敢与我在战场上兵戈相向就直说,在这里发什么疯!”

“你个混蛋还有脸说!”听了慕容垂的话,秦陌不仅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接二连三又抓起几块石头扔了出去:“你自己干的好事,成心在这里耀武扬威是不是?”

“我做什么好事了……哎哟……”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又将宝甲让给了秦陌,虽然被树枝挡了一下,可是拍在水面上,仍然像拍在金钢石上一样,慕容垂伤的本就比秦陌重,此时面临着秦陌毫无章法的乱石攻击,慕容垂躲的极是吃力,终于给砸着了一下,痛的叫出声来。

他这么一叫出声,秦陌手中一块石头顿了一下,虽然仍是出了手,却在两人中间的地方就落下,根本连慕容垂的边都没碰上。

气喘吁吁的瞪着慕容垂,看到他本就因受伤失血而苍白的脸色越发的皱在了一团,不知怎么居然有些愧疚,然而想到慕容垂几次三番说的话,又在心里拼命提振了精神为自己辩护:他挨打也是活该!

“二皇子殿下!”慕容垂连着尊称一起叫他,虽然极力压抑,却显然己经气的不轻,扬高声音问道:“就算是判人死刑还要死个明白,我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能不能清清楚楚的让说出来,若真是我错了,我情愿三拜九叩,向二皇子赔礼!”

慕容垂平生不做亏心事,这几句话说的极是硬气。

秦陌冷哼一声,却是终于开了口:“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雁门一战,你杀了我多少苍梧士兵?”

“两万四千七百九十六人!”慕容垂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这是士兵拿左耳前来报功之时统计出的数据,雁门数万守军,以及其他借调过来的军队的就算还有漏的,再加上千余人,估计也差不太远了。

“两万?”秦陌眉峰竖起,冷笑连连:“慕容将军也太小瞧了自己军士的战力!”

“难道不是?”慕容垂的眉头开始皱起。

“当然不是!”秦陌语声断然:“本皇子今天就来帮慕容将军统计一下你的战绩!”

“愿闻其祥!”

“雁门之战的正面交击,一共分为三场。”秦陌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简单的画了雁门附近的地形:“第一场是慕容将军英雄虎胆,只率三千亲卫,就敢从后门迂回,偷袭我攻城大军。这一场虽然突然,混乱,但其实杀伤并不大,约在千人左右。”

慕容垂不语,只轻轻点头,显然秦陌说的并没有错。

“第二场,是草原边境的埋伏,慕容将军撤走百姓,关闭互市,除了阻断我苍梧铁器来源之外,其实更深的目的,却是坚壁清野,好让你瞒天过海的伏下那近十余万的大军!这十余万人潜伏在主战场数里之外,一朝合击,我苍梧大军如困翁中,只这一战,杀伤就不下两万!”

慕容垂微垂眸子,依然不说话,战场之上,杀戮难名,可是战场之下再听人如此详细的道来,心头仍是如物梗堵,不舒服至极。

秦陌轻轻一声冷哼,再次说道:“后来我率军救援,慕容将军一路穷追,虽下了格杀令,可在那样追逐中,其实也杀不了多少人,所以慕容将军一定以为,这场战争的伤亡,其实也就这么多了,对不对?”

慕容垂终于抬起头,眸子里晶闪闪的一片,平静问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秦陌罕见的显出一丝真怒,瞪牢了慕容垂问道:“不知慕容将军,可还记得那些惊马?!”

慕容垂眸光骤然跳动,一眨不眨的望着秦陌。

秦陌心头一阵气苦,初时他只怨慕容垂下手太狠,此时意外知道他竟然是从自己留下的那块马掌中想出断绝草原铁器供给的主意时,简直是欲哭无泪。

自己一个无心之举,竟然断送了那许多的草原铁骑。

咬牙切齿的接着说道:“早在草原边境之时,就有不少马匹马掌脱落,腿瘸身倒,那时尚在乱战之中,谁也无暇顾及,可是等到我率军接应他们脱出重围,向草原奔逃之时,马匹却是一匹接着一匹的翻倒。翻倒的马匹不可避免的惊动旁边的马匹,于是一马惊,万马惊,马翻人落,万蹄践踏,死无人形。至少有万余苍梧子弟,没有死在两军阵上,却死于慕容将军如此一个不起眼的小动作!”

秦陌恨的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我一向只以为慕容少主以英勇善战闻名,倒不知道,你居然有此等算计!”

慕容垂面色黯然,静静的听着秦陌发泻,当时只想着在战争之中多争得一丝先机,哪里想得到还有这等严重的后果。

苍梧子弟一生在马背上成长,如此被马儿践踏而死,只怕就是到了地下,也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