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看着王妃,别让她出房门一步。”

留下一句话,凤朝九便出了寝屋,沈银桑抱着双膝,痛哭流涕。

“九哥,我又何曾愿意……”

下午,怡亲王凤朝九便问长白医仙要了一味药——绝孕。

凤朝九没有去看沈银桑,放任她哭了一整天,浑浑噩噩了许久,黄昏时,她起身洗漱,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原木桌前,一口一口喝粥,眼睛还有些红,对寝殿外的管事道:“可否替我去请王爷?便说我有话同他说。”

管事回道:“王妃,王爷去了宫里还未回府。”

沉默了片刻,沈银桑问:“是为何事?”

“王爷去找长白医仙了。”

管事的话刚落,沈银桑手轻颤了一下。

“咣——”

瓷碗坠地,碎了一地狼藉,溅落的粥粒脏了她刚换上的衣裙。

凤朝九是深夜回来的,沈银桑还未睡下,穿着淡薄的衣裳,坐在外殿的木椅上等,一盏茶已凉透,有些苦涩,她浑然不知。

凤朝九推开门便愣了,脸瞬间便冷了:“下人呢?谁让你一个人在这等了?”他脱下外衣,走过去将她的身子裹住。

沈银桑身体不好,即便是夏日,四肢也是冰凉冰凉的。

“九哥,”她抬头,看着俯身为他整理衣襟的男子,声音有些缥缈,像吹着风,要散了去,她问他,“你问长白医仙要药了吗?”

之前,他曾与她玩笑时说过,如若不然,便去宋长白那里要一味绝孕的药,一劳永逸,也好断了她日夜伤神的那些念头。

她当时被吓坏了,他才打住。

是以,听闻他去了宫里找宋长白,她便有预感了。

凤朝九沉默了一下,没有骗他,点头:“嗯。”

沈银桑又问:“已经吃了?”

他还是点头:“嗯。”

红肿的眼,以为流不出眼泪的眼里,还是不争气地砸出来一滴一滴滚烫的液体。

现在,现在她怎么办?

她身子一软,似乎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从椅上滑下,跪坐在了他跟前,他伸手去抱她,手却被她紧紧地拽在手里。

“九哥,你为何不等等,你知不知道,你一走我便后悔了。”想说的似乎有千言万语,到嘴边,一张口就哽咽了,一双眼绝望而空洞,喃喃自语般,“我本想等你回来找我,便告诉你,我妥协了,我都听你的,我们再找找别的办法,肯定会有别的办法的,长白医仙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九哥,我——”

如鲠在喉,她张嘴,一口血吐了出来。

凤朝九疯了般,大喊:“银桑!”

她抬头,将嘴边的血擦去,然后抱住凤朝九,放声大哭。

泪水混着血水,将她领口的衣襟染成了红色,大口大口的血渗出唇齿,不知是哭累了,还是那不堪负重的身子被抽干了灵魂,她垂下手,沉沉昏睡。

凤朝九俯身,亲吻女子的额头,颤抖着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舍不得松开。

她身上瘦得便只剩骨头了,抱在手里很轻很轻,好似用力一碰便会碎,这样脆弱的女子,却承受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苦。

“对不起银桑,就这一次,以后,”指尖拂过女子纸白的容颜,他俯身在她耳边,“以后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欺你。”

夜里,管家去宫里请了长白医仙,沈银桑只是郁结攻心,并无大碍,宋长白走前说了一句话:“王妃若走不出来,便也就走到头了。”

心病,只有心药能医,沈银桑的病,没有药,只有凤朝九能医。

次日,温思染赖在凤昭芷府上用早茶,听起凤昭芷说起这事,一口茶就喷了出来。

“噗——”

凤昭芷瞥了他一眼。

温思染擦擦嘴,惊得眼珠子瞪得圆溜溜的:“你皇兄真喝了?”

“当然。”

温思染端起茶杯:“我敬他是条汉子!”

凤昭芷笑了一声:“也就我皇嫂单纯好骗。”

“?”

骗?温思染一脸懵逼。

凤昭芷信誓旦旦:“我敢保证,我皇兄是苦肉计。”

苦肉计?温思染平日里很灵光的脑袋都有些卡壳了:“你是说药是假的?”

套路不至于这么深吧?

凤昭芷一口咬定:“皇嫂又不是一定不能生,除非我皇兄疯了才会喝绝孕的药。”

吾靠!

凤朝九的套路,他这个奸商都望尘莫及。

“……”温思染咋舌,“你皇兄真狠。”他可是听说,沈银桑都郁结吐血了,这一剂猛药下得太狠了。

凤昭芷摇头,眉间添了几分忧愁:“长痛不如短痛,不这样,我皇嫂的心结解不开,可能会绕不出来,而且,只有这样,皇嫂日后才不会有子嗣压力。”

也是,沈银桑心口这块腐烂的伤口,必须连皮带肉剜去,这药虽然下得狠,会痛,会流血,可挺过了,才能揭过去。

凤朝九想来是爱惨了沈银桑,所以机关算尽。

温思染颇为感触:“这是相爱相杀?”

凤昭芷挑了挑眉峰:“若是你,你会娶其他女子吗?”

世间能有几人能像她皇兄那般,喜欢一个女子能喜欢到极致,喜欢到一辈子都不可能不喜欢。

温思染放下手里的杯子,认认真真地回答她的问题:“不敢,我怕你阉了我。”

温思染也是一个,像她皇兄一样的傻子。

凤昭芷欣慰地拍拍他的肩,不吝夸赞:“不错,有觉悟。”

沈银桑睡了两天,怎么喊都喊不醒,也唤了宋长白来看诊,他只说让她睡,等睡够了便会醒了。

第三日晚上,沈银桑醒了,睁开眼,便看见了凤朝九,他睡在她身旁,长了胡须,没有睡,睁着眼看她,眼底全是青黛。

看上去他很沧桑,还未白头,便已苍老。

她知道的,她痛,他会更痛。

“银桑。”

沈银桑恍恍惚惚,清醒,又像不清醒。

凤朝九起身便要传大夫,她伸手拉住了他,喊了一声:“九哥。”

长时间未开口,她嗓音有些沙哑。

凤朝九起身,给她倒了温水喂她:“心口还闷不闷?”

她摇头。

关于子嗣,她不提,他也不提,不是不痛,是流了血,不能再扒开,凤朝九已经带着她走入了绝地,所以,所有退路,便回不了头了。

“九哥,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嗯,两天,你若再不醒,我就要发疯了。”

凤朝九将茶碗放下,吩咐了下人去备流食,然后抱着她一起躺着。她若不醒,他就杀了自己,他孤注一掷之前就想过了,若是她走不出来,他就陪她堕落,生了折磨,死了解脱,他都陪她。

“这两日,我昏昏沉沉做了好多梦,真实的,不真实的,过眼云烟一般,像看尽了一世的风景,醒来我就都不记得了,我还梦见了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兴许是记忆记得太牢,我竟记得清清楚楚。”

凤朝九摸摸她的脸,有些凉,便用薄被盖住她的身子:“想起了什么?”

她嘴边终于有意一丝笑意,对他娓娓道来:“在浣纱桥头,那时候你穿了一件白色的锦袍,领口绣了金丝银线,玉冠束发,戴了黑色缎面的抹额,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其实在你的马撞上我之前我便注意到你了,在一众肆意纵马的公子哥里,你是最俊逸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那日的装束,她竟都记得。

凤朝九失笑:“你瞎说,楚彧也在。”

楚彧纵然是生得惹人注目,她却还是在人群里一眼看到他,高坐枣红马上面的少年,恣意轻狂,眼睛里含了笑,却总带一丝不属于那个年纪的苍老。

那时候沈银桑只有十几岁,还是不知愁滋味的年纪,也不懂情爱风月,只是觉得,像戏文里所唱的那样,一眼,便要误了终生。

沈银桑突然笑道:“九哥,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你一见钟情。”

凤朝九痴痴地看着她。

若是知道她会对他一见钟情,他一定早早去寻她,告诉她,他亦是如此。

“银桑。”

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却什么都没说。

她抬手,用凉凉的指腹一点一点拂过他的眉眼,他才双十的年纪,眉头便生了皱纹了,红着眼,她说:“我们以后都别争执了好不好?一辈子也没有很长,我怕时间不够,九哥,我想好好待你。”

既然没有退路,既然心悦到穷途末路,那就在末路里开出花来,一世光阴不长,没有轮回,那么,便在她还活着、她还爱着的时候,用力地爱着。

凤朝九重重点头:“好。”

“对不起,九哥……”她闭上眼,不再说话,沉沉睡去。

以后,以后再也不要说对不起了。

以后,以后他都不会骗她了。

三日前,他去了宫里找长白医仙,并不遮掩,大张旗鼓。

“去将长白医仙请来。”

不大片刻宋长白便来了,本是天为被地为床的游医,因着楚彧的病,被萧景姒拘在了太医院,看着也像个本分守己的太医了。

“王爷召我前来,可是王妃的病情有恙?”

“是本王。”凤朝九开门见山,“给我开一副药。”

宋长白不笨猜到了他要什么,还是确认一遍:“王爷要什么药?”

凤朝九言简意赅:“绝孕。”

大凉虽民风相对开放,但能为了妻子做到这个地步的男子,便罕见了,世间多是薄情男儿,何况身在皇族。

怡亲王凤朝九,真是少见的痴情男儿啊。

“王爷想好了?”

凤朝九顿了一顿:“本王还没说完。”

“?”

宋长白等着下文。

他说:“王妃的药不用停。”

怡亲王妃的一直在服用调理身子的药,虽然不易怀子嗣,但谁说得准,是以,怡亲王妃平日用的膳食里,都有加一些固本培元、补气养血的药材。

若是王妃的药不停,也就是说还是没有放弃子嗣,那这绝孕的药……

“……”宋长白懵了一下,所以,“王爷是做做样子?”

凤朝九只道:“别露陷了。”

“……”收回刚才那些高度赞扬的话,虽说这法子不错,可对怡亲王妃来说药太猛了。

不过,事实证明,凤朝九的法子奏效了,沈银桑昏昏沉沉了几日后,身子便慢慢有了好转,当然,也还是时常会伤神感触,可是,凤朝九‘绝孕药’都喝了,沈银桑也断然不会有丁点为他纳妾的念头。

还有就是,沈银桑越发整个心思都放在凤朝九身上,用颐华长公主的话说,就是宠过头了,便是凤朝九平日里穿的衣物鞋袜都会亲手给他做,府里的厨子基本也成了摆设,因为怡亲王妃会亲自给怡亲王下厨。

对此,温思染很眼红,几次都在凤昭芷跟前旁敲侧击,说她从来没有给他亲手做过任何东西。

然后凤昭芷亲手打了他一顿。

然后温思染乖了,亲手去给凤昭芷铸了一把佩剑当赔礼。

六月尾巴时,凉都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明惠长公主入狱了!

明惠长公主可是皇族!谁敢抓她?嘿,这次还真不是国师大人,是怡亲王,说是大义灭亲。

事情很快便传开了,且听凉都市井里的流言。

巷子里,本来是摆了两盘棋局,路过的棋客下了两局,得了空闲便说到了明惠长公主被抓一事。

“诶诶,听说了吗?明惠长公主府昨儿个夜里出大事了。”

说事儿之人是个蓄了两撇胡子的中年男人,手里捏着白棋,生得有些肥圆,眼睛很小,却很有神,说起京都的流言眉飞色舞的。

与男人对弈之人是个精瘦高挑的男人,穿着不凡,一看便是家里有些底蕴的贵公子,拿着一颗黑子,久久没落,便放下了:“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我听长公主府的外管事说,昨儿个夜里长公主本来是约了京都的贵妇人一起去游船赏月的,不想尚书家的夫人被马车擦到动了胎气,就提早散了席,明惠长公主便提早回了府,你们猜怎么了?”

一旁观棋之人也听得甚是津津有味:“莫不是长公主正巧撞上的大事?难道与长公主入狱有关?”

一番猜测之后,肥圆的中年男人兴致勃勃地说:“明惠长公主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赶上了许驸马与兄嫂相会之时,这奸情便被撞破了。”

“兄嫂相会?”对面棋桌上的贵公子不可思议的表情,“许驸马竟与兄嫂有苟合?”

一旁的观棋男子也附和:“真可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许驸马平日里可是装的好一副谦谦君子样,不想竟是个道貌岸然之人,对兄嫂都下得去手,当真是禽兽不如。”

贵公子又问了:“照理说是许驸马通奸在前,即便撞破了家丑,该被惩治的也是那对奸夫淫妇啊,怎的是明惠长公主下了狱?”

“因为啊,”男人捋了捋两撇山羊胡,“长公主她一气之下将驸马的兄嫂给杀了,如此一来便是再有理,也盖不过杀人之罪啊,而且这驸马的兄嫂来头也不小,是卫国公的嫡长女,就算长公主是皇家之人,也难逃罪责,除非毁尸灭迹不承认,可偏偏这报官之人,正是许驸马爷。”

真是跌宕起伏啊,众人听得意犹未尽,只觉得这高门皇室之间,真是层出不穷的好戏。

观棋路人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由得生出感叹来:“那许驸马也真够绝情,若非明惠长公主帮衬着他,他哪有今日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