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钧将纸接过,呈给楚豫。

楚豫打开纸,江明月也一同看过去。

是一张几乎可以说是鬼画符的纸,江明月曾看过小楚豫学画画,这纸上的东西比小楚颖画的好不了多少。

纸上的东西一共有两部分,上面先画了一个偏长的方形,上面横七竖八画了一团黑,像乌云盖顶的方形一样。下面也是几个试图画方的形状,挨在一起,然后其中一个方形里又涂了黑黑的一团。

石芝说:“民女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可民女相信这一定有什么意思,要不然我爹不会把它交给我,他可是从来不拿纸不动笔的,有这些钱他早就拿去买酒了!”

“你说,这是你爹给你的?什么时候给的,给你时,他怎么说的?”楚豫问。

石芝回答:“他没多说,就说让我把这东西拿着,别扔了,如果他有什么事,就拿出来,没事就算了。就一直交待别扔了,所以民女到现在都没扔。给民女的时候,差不多是一年前。”

“他告诉你,他有什么事就拿出来,可后来他意外落水,你没拿出来?”楚豫问。

石芝立刻道:“民女拿出来了,民女拿着这纸交给进门问话的官差,那官差看了看,问民女是什么意思,民女也答不上来,官差生气,说民女戏弄他,就走了。”

“你可以拿着这纸去报官。”楚豫说。

石芝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民女当时没有,因为……因为那时老爷要去外面跑几个月生意,又不知道发了什么昏,说要带民女去,民女实在碰不到这样的机会,就……就去了……”

“所以你没有留下来为你父亲与弟弟喊冤,而是出去,几个月之后回来,此案已结?”楚豫问。

石芝点点头,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江明月看了看楚豫,开口问:“你爹和你弟弟都不识字吧?”

石芝回答:“是的。”

江明月连忙去翻之前官差问话所作的记录,找到里面一个落魄书生说的话:三年前,石金突然说想学认几个字,找他问字,书生拿出《千字文》来教他,可他问了几个字就像没什么兴趣了,但最后他把书生那本《千字文》买走了。

事实证明,石金从来没想过要认字,他的爱好恐怕就是喝酒,玩乐。

但很多时候,他似乎对字、或留在纸上的东西是有兴趣的,比如他会找书生问字,还会留给女儿一张画——尽管那张画谁也不明白画的什么。

半年前官府也去石家搜查过,没找到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也没有哪个地方提起一本《千字文》。但是,那本《千字文》哪里去了?石金究竟用它来做了什么,学认字吗?

楚豫让石芝暂且回去了,坐在桌前久久地看那张纸。

楚豫问江明月:“你觉得这是什么?”

“应该是石金自己画的一幅画吧,可是他不知道,他画的并不像。”江明月说着看上面那张图,“画什么东西,会要画一个方形呢?桌子?盒子?书?”

她皱眉想着,然后就看到了眼前的窗子,“难道是窗……”话未完,她突然停了下来。

从面前窗内,可以看见客栈对面的房子,小小一间砖屋,下面是方形的墙体,上面是青瓦的屋顶。

“我知道了,他画的是他的家,那个茅屋,下面这张图是茅屋里面的房间,他们有三个房间,所以这上面画了三个方形,其中一个他涂了黑点,也许是要说这间屋子里有东西,这看上去是……石金的房间!”

楚豫很快带人到了石家茅屋前。

对于普通人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地底,而很多情况下都是如此,比如石家茅屋里面空空如也,但这地下却没人动过。

几名衙役开始在屋子里挖。

没一会儿就挖到了东西,从地底搬出一只木箱子来。

箱子并没有锁,要开箱时,护卫杨掀让楚豫站在了后面,自己持刀挡在前面,而江明月由楚豫拉着,更在他后面。

两名官差将箱子小心翼翼打开,但并没有什么凶险的东西冒出来,然而再往里面细一看,却不得不吃惊。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把钢刀。

江明月想到了柳氏灭门案中的两个持刀的凶手。

是石氏父子,真的是的……

官差隔着布巾拿出了那两把钢刀,随后奇怪道:“还有一本书。”

官差拿起了书,翻动时,一张纸片从书中掉落下来。他们立刻弯腰去捡,江明月却已经分辨出那纸上似乎有一个“江”字。

再次看到自己的姓,她心中不由一紧。

楚豫似乎也看到了,开口道:“拿过来。”

杨欣接过纸张递到他手中,哪怕江明月再不愿意,也还是看到了那“江”字后面另一个字“安”。

江安,之前查清的,爹在定州的名字。

上面的字她也看到了,用笔十分生涩地写着的“由江安指使,杀柳明全家,拿柳家财产。”

几个字歪歪斜斜,然而那内容看在眼里,却是触目惊心。

那边官差在低声说:“是《千字文》”

“里面有字被圈出来了。”

“就是这纸上的几个字,写这字的人应该不识字。”

“等等,这书里还夹了一张纸。”

楚豫拿来看,是一副画像,似乎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上面写着两个字“柳横。”

……

江明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客栈的,她在床上躺着,楚豫就在她身旁。

很累很累,她开始想,自己为什么要查这些……

娘说的对,知道真相,对她半点好处都没有。

从那个剑客开始,一切都变得不同。

她生在江都,是富商江云泰的独女,爹娘只有她一个女儿,将她视为掌上明珠。

此生何幸,她有这样一对父母。

可那个剑客告诉她,她不能相信身边每个人,包括她的父母。

她一路到定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也知道了自己的仇人。

江安。

江安就是江云泰,自己的父亲。

大概一切都是梦吧……只是不知何时梦才醒。

她闭眼,仿佛睡着,又仿佛没睡着,好一会儿,头都开始睡得发疼,她试着坐起来一些,撑着头。

楚豫在身旁轻声问她,“要让人带江安与段氏回定州吗归案吗?”

她一时没有回答。

那是正常的做法吧……既然是逍遥法外的命案真凶,自然就要捉拿归案。

可是为什么,她仍然觉得那是她的爹娘?

很久之后,她说:“王爷,我不想理这些了,我想回江都,我想回江都,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好累,在这里待着的每天都好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力气撑到他们被带来定州,我想回去,还有……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呢?他们不是我爹娘,到少是对我有恩的养父母吧,可是……可是现在却说他们是我的灭门仇人……王爷,你说怎么会这样?”

楚豫抚着她头顶的发丝,“要完全定案,必须要犯人认罪,动机、犯案详情一一审核,完全合理才算定案,现在连他们的人都没见到,所以也不能确定这就是事实。”

“对,不能就这样定案,他们根本就没有承认!”江明月一下子转过身来,“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许事实不是这样的。既然都没有认定凶手真的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将他们像犯人一样带到定州来?王爷,不如我们回江都,我们回江都亲自去问他们!”

楚豫点点头,“好。”

江明月的心里再次升起希望。

只是那希望,她自己都觉得渺茫。

在石家找到重要证据的第三天,江明月就随同楚豫回往江都。

回去时,天已经很冷了,树木凋敝,寒风凛冽,路途上的辛苦比来时更要难受一些,可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他们是回江都啊!

那是那样美好一个地方,是她的家,是她所有记忆发生的地方,也许,回到江都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证实爹娘是被冤枉的,她一定谢天谢地,且再也不去查自己的过往了。

如此,就很好,很好……

回到江都时,正逢江都第一场雪。

漫天雪花飘着,地上积雪有好几寸厚,城门口原来如同片片绿云的垂柳只剩下一条条枯枝,城内行人稀少,倒是街旁酒肆歌坊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哪怕如此,江明月心里也是觉得温暖的。

王府门口,一群管家仆妇早已迎了出来,江明月看见他们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被风吹红的脸上不由露出笑容。

两个多月前石家茅屋内看到的那一切像是过了好几年一样遥远,王府中下人仍然以为他们是去了京城,讶异并未过完年,他们为何回来,而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是去京城拜见皇帝太后了。

穿得像一团粽子似的小楚颖跑出院子来,大喊着“娘”,重重扑进她怀中。

江明月笑着抱起他,“呀,颖颖,你长高了,也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了。”

“娘,你们骗人,还说很快就回来,结果你们出去了这么久!”小楚颖说着,十分委屈。

“好了,以后父王和娘再不出门了,一直在家陪你,直到你长大了,自己不愿在家待。”

“我要在家,娘你才不要说话不算话。”

“自然说话算话。”楚豫说着,伸手过来摸着他的小脑袋,“头发似乎也长长了。”

“父王……”小楚颖说着,又去将楚豫的腿紧紧抱住,头埋在他腿缝中。

面对楚豫,他没有像对着江明月那么多话,那么明显的依恋,但其中的感情却仍然深沉。

楚豫低头笑着,伸手将他抱起来。

……

一日下来,沐浴,用饭,烤火,玩乐……满屋欢笑。

第二日也仍然如此,江明月与楚豫两人还被小楚颖拉出去堆雪人,楚豫并不乐意,但不成想他却有一副堆雪人的好手艺,她与小楚颖半天弄不好的形状,他一下子就弄好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这样下去,当自己从未去过定州。

可是第三日,江云泰却带着江夫人过来了,楚豫远道归来,他们前来探望拜访。

楚豫问江明月的意思。

尽管难受,可江明月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当事情没发生过。

她是柳珂,她是柳家唯一确定活下来的女儿,她该弄清一切真相,替柳家讨回公道——尽管,这过程是那样痛苦。

但好在她不用自己出面,她只用坐在旁边看着,由楚豫来替她完成这一切。

楚豫将在定州查到的疑点一并放在了江云泰面前。

江明月注意着他的样子,他,竟真的露出了莫名的表情。

随后,江云泰看到了那张由石金所写,揭露自己是幕后凶手的纸,顿时神色大变。

当他再看到江安户籍卷宗时,脸上更是惨白。

楚豫终于开口:“我与王妃并没有去京城,而是去了定州。查王妃身世,却意外得知定州一桩旧案,柳氏灭门案。”

江云泰身形猛然一震。

楚豫问:“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江云泰从椅子上起身,跪在了他面前,“草民以前的确叫江安,柳明是草民好友,他家中遭祸后,草民将他女儿带到了江都,改名江明月。草民自知欺瞒王爷,罪该万死,可……可草民也只是不愿毁去月儿后半生啊……

她身世凄苦,到江都后才好了一些,草民一直希望她能觅得一份好姻缘,可没成想……她却与王爷情投意合,草民思前想后,最后才斗胆隐瞒真相……欺瞒王爷一事,草名承认罪无可恕——”

最后他说道:“但这杀柳明一家的控告,草民却是死也不会承认!”

“你的意思是,你的确名为江安,也的确带走柳珂,找大夫替其施针抹去其记忆,但柳氏一案,与你无关?”楚豫问。

江云泰字字有力,“不错,草民完全不知!”

“但这张纸,是柳氏灭门案凶手之一石金所写。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石金死前并不是想着若有人杀自己灭口就吐露真相,而是冤枉另外一个与此毫不相关的人,让凶手逍遥法外?”

江云泰脸上一白,连忙道:“但草民真没做过这样的事,也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停了停,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王爷,如果草民就是凶手,那月儿不就是草民的眼中钉?既然这样,草民为什么还要将她留在身边?”

“所以你抹去了她的记忆。”楚豫回答:“如果任她当初神智不清,她有可能出事,有可能也会突然记起来,指出真凶,可你找人将她记忆抹去,那她就永远不会记起了。”

江云泰立刻申辩:“王爷,既然草民都能做到这一步,为什么不直接杀人灭口?找个机会杀了她,不是更有用吗?”

他的话,很有道理。

楚豫却一动不动看着他,缓缓回道:“因为你怕一个人,一个也许会出现找你复仇的人,柳横。

你把柳珂握在手上,让她信你如亲生父亲,她便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但若有一日柳横出现,你完全有把握用他的姐姐来威胁他。”

江云泰愣住,一时沉默下去,很久他才无力道:“不,不是这样,王爷,这样的确说得通,但草民确实是冤枉的……”

楚豫也不再作声。